文/游常山

印度孟買的街頭,走唱歌手彈著西塔琴,一群臨時聚合的聽眾,圍著琴手繞圈,狀況似顛似狂,極為入迷。

日本京都的傳統劇場,能劇的演員和觀眾,為了這場秀,慎重沐浴淨身,噤聲不語,與演員一同神入太虛,縱入大和民族的史前宗教祭典般的集體記憶。

華燈初上的台北夜晚,葉錦添以他一貫的裝扮,樸素地出現在「人文空間」。身高不到一米六,永遠戴著一頂帽子(「雲門舞集」創辦人林懷民戲稱那是「小八爺的帽子」),葉錦添雖然已經譽滿全球,而且「跨界演出」(文學、攝影、美術、表演藝術)無有不精,但是他居然說,只希望懂他藝術的「知音」們,可以視他為一個西塔琴手,甚至一個能劇演員,當他的作品出來(公演或出版)時,鑑賞者只要像那些聽(觀)眾那樣如痴如醉,就是對他最大的讚美。

★名利雙致,未改其志

我們經常忽視身邊的珠玉,直到國際舞台的探照燈打在這顆璞玉的身上。葉錦添當年在台北,「窮得口袋裡一杯咖啡的錢都拿不出來,」把葉錦添從香港挖來台北的知名表演藝術工作者吳興國、林秀偉夫妻倆回憶起當年阮囊羞澀的葉錦添,總是這樣的比喻。

然後,突然,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的榮銜,讓他一舉成名天下知。

葉錦添沒有什麼漂亮的學歷。但是天生的藝術才情,讓他一出手便成眾人驚豔的焦點。

他雖有才,卻不恃才傲物。也許是因為童年在香港底層社會的歷練,他對執著於藝術領域的苦行藝術家們更能展現深層的了解與支持。例如,一直被主流藝術評論界排斥的「漢唐樂府」,葉錦添不但不以為意,還大方地為他們設計《豔歌行》的服裝。

★俯仰自得的藝術巨匠

葉錦添要的是一個他所謂的「全面空間」美學,一個愈益開闊的人生體驗,一份創作上的「大自在」。

正因為強烈追尋這種「大自在」,使得「葉錦添是一個難以歸類的名字,」前《中國時報》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說,「就像文藝復興時代的巨匠一樣,葉錦添跨越了材料的門檻,優游於不同媒介之間,俯仰自得。」

葉錦添也覺得把藝術家歸類是一件可笑的事。事實上,以李安執導的《臥虎藏龍》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藝術指導的葉錦添,真的是一位無法「歸類」的藝術家,例如,他的散文、小說、詩都寫得極好,但是台灣文壇知其人者並不多。

但在影壇、劇場領域,葉錦添卻是大名鼎鼎。電影方面,當前華人世界最紅的幾位導演,如李安、蔡明亮、田壯壯、吳宇森、關錦鵬、羅卓瑤、陳國富、王穎等人都與他有過合作經驗,表演藝術界更是屢見他的創作身影。

總是來去匆匆的葉錦添,4月初剛和吳宇森導演合作完成聯合國幫助兒童的一部短片(共有七個導演共襄盛舉),接下來將和大導演張藝謀合作一部電影。

「我是『通緝犯』,」他笑著引述別人糗他的話,因為檔期排得太滿。

「轉眼,小葉從一個喝咖啡也得從口袋湊出零錢的窮藝術家,到備受推崇禮遇的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,這過程是極其掙扎和辛酸的,」當代傳奇劇場的林秀偉娓娓道出葉錦添一路走來的奮鬥歷程。

是的,這位天賦異稟的素人畫家,出身香港下階層社會。孩提時代,週末經常被父母送到西營盤(香港貧民區)的祖母家,那裡只有兩坪大;然而香港庶民的人間煙火味,無疑是他成長過程主要的養分,這分特殊的人生體驗滋養了他敏銳的觀察力與自在的藝術天份,讓他無師自通地成為全球矚目的藝術大師。

★「自負」來自「自信」

葉錦添的創作總令人驚嘆,國際一流展場如巴黎的羅浮宮、紐約的亞洲藝術中心等,都爭相邀約他舉行個人展、專題演講,無論是以裝置藝術或是戶外的公共藝術形式展出,他的作品總能帶給西方人

視覺震撼。「好像從墳墓裡爬出來的鬼氣般的豔魅!」葉錦添笑著引述一位法國劇場評論家的評語。

但是,豔魅只是他的風格之一,評論家其實抓不住他的「變」。

大概很少人像葉錦添這麼幸運,可以和影壇、表演藝術界這麼多大師一起合作,還能出類拔萃,沒有被大師們的光彩遮蓋住。放眼亞洲影壇,「只有我和張叔平(昔日徐克導演的最佳搭檔)出頭了,其他的美術設計都沒有被記住,」還是那樣彷彿呢喃、不經意說什麼的淡漠語氣,但是傳達的意念分明是一位藝術大師的自負。

但他自負什麼呢?也許就像李白、莫扎特這一級的天才藝術家,「世俗規矩豈是為我輩而設?」他們骨子裡看不起沒有洞見、視野有限、又胡亂發言的批評者。

「現代人的視覺形式太少,」葉錦添說有些觀賞者看不出藝術背後的能量和創意,於是亂套一些符碼,日本傳統的「能劇」居然比做台灣本土研發的「南管」劇團「漢唐樂府」,「能劇其實比較像『西藏舞蹈』!」他說沒有深入文化底層,胡亂類比,「誰大聲就信誰!真是stupid thinking(傻念頭)!」

所以,當記者問他,香港影壇有人對「專業」的定義是,「專業就是紅!」他的說法也是「stupid thinking(傻念頭)!」

★以自我鞭策蓄積能量

儘管如此直接的評論他人,但是他對自我的鞭策更是嚴厲。「不只一次,葉錦添形容自己是一個『空的瓶子』、一艘『空白的船』。……他讓心靈自然敞開如一扇窗,以期接納一切、感受一切、也反映出一切。這是一種『放鬆』的狀態,淨空自己,恍若老子所說的『歸彼元嬰』的境界。長期的觀看、聆聽和等待,為他儲備了龐大的能量,也賦予了他一定程度的自由。當葉錦添從事創作的時候,它們都成了他內在的資源,」高信疆如此分析葉錦添的藝術能量。

但他自己現在紅了,滋味如何呢?「非常好!」誠實的答案。他喜歡飛來飛去,不羈的生活型態,像一艘「不繫之舟」。他的藝術狂想,他的優美創作就從筆下流露出來,靈感來得這樣容易,所有的構思、氣韻都是在他腦袋醞釀已久,自發生成的。結構?不知道,他只知道他要追求那種「很飛躍的東西,藝術不能沒有那種熱的東西!」創作不出來?他說就要怪藝術家,不要怪環境。

「沒有一種形式可以代替一個活生生的存在。即使是寫實主義﹐也無法涵蓋真實,」葉錦添坦承。

雖然,他還是離開了定居八年的台灣,把事業重心遷移到北京了。不過一個藝術家是全人類的資產。葉錦添像春天的燕子,三不五時還是要回到台灣這個曾在他寒微時,給他取暖、靈感和生命能量的地方。


From 30雜誌200507July, 2005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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